因為無,所以非常道

先秦諸子學術的關鍵,常常在開宗明義第一篇。例如:莊子思想的入門,就在〈逍遙遊〉「至人無己、神人無功、聖人無名」這幾句話。同樣的,理解老子的入門,也應該多在第一章「道可道,非常道」「常無,欲以觀其妙」「此兩者,同出而異名」這幾句總結性的原則上玩味。

辛意雲老師曾以「有」「無」「空」三個字總論儒道佛三家,極為精要。儒家談「有」,看重仁義禮智這些價值觀的建立。道家談「無」,看重隱藏在「有」之外的種種基礎,佛家則是談「空」。雖然在思考模式上,道家近於佛家。但面對人生,道家仍然近於儒家。就像佛家講「十二因緣」,要從「無明」中解脱,道家則是帶著「明」去順應。老與死,佛家歸之於「苦」,道家則說「佚我以老,息我以死」。佚、息,都是正面的概念,不算是「苦」。佛家談「涅槃」,本質上是出世。而道家談的「養生」「長生」「逍遙遊」,卻和儒家的「樂」一樣,充滿著入世精神。所以世俗的道教會煉丹,世俗的佛教卻不會煉舍利子。煉丹,不就是對人世的留戀?

「道」,是真理。「可道」,是用語言文字來說明這個真理。但語言文字免不了有侷限,會阻礙對整體的認知。老子認為:孔子以下,諸子一人一個道,都有道理,也都不全面,所以總歸之為「非常道」。就像我們今天在描述民主、人權、自由這些真理時,真能完整的涵蓋它的意涵與歷史經驗嗎?我們講民主時,講的是理論,還是講實務?是國內,還是國外?有沒有不同的前提、運作的條件,或是隱藏的基礎?能不能只用「兩黨政治」來論述民主?老子在「道可道,非常道」這句話中想提醒的,就是化約的描述,必然顧此失彼。

同樣的,「名」,是為了闡述真理而來的思想、觀念、價值。一旦固守在任何片面的展現上,就是偏見,成了「非常名」。為什麼?因為你沒有看見「無」的部分。一切現象、一切事理,其中都是「有」與「無」並存。你如果只看到「有」,那麼看到的「道」就只是「非常道」。例如台灣社會,困在統獨之爭是「有」,但整個社會的生活方式和人情動向,則是「無」。「無」,表面上看不見,卻是構成全體不可或缺的存在。只看「有」,會忽略暗中起作用的這個部分。所以老子從「非常道」與「非常名」,接著談「無」與「有」,上下論述之間,是清楚承接的。

「常無」,就是要避免預設立場,保持心靈的彈性。「欲以觀其妙」,要去觀察事物之中隱微的關鍵點。例如:台灣鄉間的喪祭廟會,這幾年突然多了跳鋼管舞的演出。看到這樣的新風俗,先不要從「有」,不要從表現形式上批評它低級好色。應該從為什麼會流行,是什麼因素在起作用來想。那麼,也許我們可以和香港的舞龍舞獅對比,或是和日本電影《哪啊哪啊,神去村》的「御柱祭」、《人生的約定》的新湊「曳山祭」來對比。如此,我們也許可以多出一項觀察,就是在儀式中,人會感受到連結、平等、安慰。這是人在社會中的需求。而原本就肯定生命、喜歡熱鬧的台灣社會,目前卻苦無這類的歌舞儀式,因而衍生出鋼管舞這樣不搭嘎的風俗。

「徼」,是指邊界(老子或許是從押韻字中挑出了這個字)。「常有,欲以觀其徼」,則是從現實中去看事物在邊界上的增減變化。這就像台灣話常常說的「眉眉角角」。例如:要理解台灣今天的社會,就得從清末、日治、戰後、解嚴、一路看到現在,才能了解它是如何發展出來的。

儒家從肯定開始,少有強勢的否定。道家從否定開始,卻有強勢的肯定。孔子溫柔,老子孤高(所以孔子周遊列國,不移民,老子則移民)。儒家像教育家,道家像銀行家,佛家像心理醫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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